专访四川省医院援鄂医疗队队长黄晓波:7天,把一所二甲医院改造成传染病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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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日,是四川省援鄂医疗队抵达武汉的第8天,正式接手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诊治工作的第7天。下午2点,四川省第一批援鄂医疗队、四川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队长、重症医学科主任黄晓波,结束了当天的值班。工作还很多,这两天,他一直在想办法申报协调一台ECMO,一位40岁的危重患者急需。红星新闻记者专访了工作间隙的黄晓波,为我们讲述这7天来他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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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在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开展工作
迅速改造:
二甲医院“变身”传染病专科医院
果断停诊3天,先切断传染源
1月25日晚,大年初一,从成都双流机场起飞的专机落地武汉,四川省第一批138人援助湖北医疗救援队到达武汉市江汉区,当晚,下着小雨。
1月26日上午,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对救援队进行了相关培训,培训内容包括防护服具穿脱、医疗废弃物管理、消毒管理、一次性医疗卫生用品的审核及使用后处理等。下午,医疗队正式入驻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全面开展救援工作。
这是一家综合性二级甲等医院,是武汉市卫健委公布的首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收治定点医院。这里距离疫情核心区华南海鲜市场约1.5公里路程,离汉口站3公里。
按照武汉发热病人集中就诊的“7+7”新模式,1月22日,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转移其他病人、腾空病房,专门收治发热病人。同日,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接收了从武汉协和医院转诊的150个患者。
与此同时,医院自身每天门诊接诊数量,从正常情况下的800人次,一下猛增到2000人次,最高每天达到了2700人次。
“排队就诊的人数都排到了门外,过道上也都是病人,给医院的医护人员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医院几乎就是半瘫痪状态了。”黄晓波说,这些人群中,有需要收治的发热病人,有确诊的感染病人,也有没有感染的人,都拥挤在一起。“医护人员非战斗性减员严重。”
四川医疗队接手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时,该院已有60多名医护出现了感染症状,30多人住院治疗。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消化存量病人。”黄晓波说,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部分患者,转移到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随后,果断宣布停诊三天。
为什么要停诊?先要把混杂在医院的人群区分开。“甄别出医院内,哪些是已经感染的,哪些是没有感染的,该收治入院的、可以居家隔离的,把感染的集中到一起,切断传播源。”黄晓波说。这背后,是大量的核酸筛查工作和临床诊治。
援军到了:
5个工作小组补充到一线
四川援鄂医疗队一到,当地医护人员哭了
1月26日当晚,四川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中4名医生、12名护士,进入接管的病区,接手第一个夜班。“(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医护人员)看到我们,都哭了,说终于等到援军了。”黄晓波说。
1月29日,四川省第二批援助湖北医疗救援队150人与第一批队伍会师。来自全省的各家医院组成联合战队,分为6组,分组接手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住院部6楼到15楼,和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的医护人员一起,共同诊治病人。
四川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30人,负责的是7楼重症监护室9张病床和呼吸内科31张病床。“都是病情最重的病人。”
原来的重症监护室布局不合理。“9张床,大开间,不符合传染病治疗规范。”黄晓波说,医疗队接手后,重组ICU,将其布局为单人间、双人间病房,病床数量扩展到18张(最多19张)。“再把这些病人,分为轻症、重症、危重症,去诊治。”
院内感染控制,是悬在医疗队头上的一把剑。不仅是患者感染,挡在患者和死神之间的医务人员的自我防护,也尤为关键。
但作为综合性医院的武汉红十字会医院,硬件设施、流程管理,甚至是洁污分流,与传染病专科医院要求相距甚远。“集中分流,划分清洁区、半污染区、污染区,打通专用的污物通道,不要交叉感染。”黄晓波说,在相关部门的沟通协调下,医院迅速地打通了一个专用的污物通道,解决了燃眉之急。
医院内部,严格重塑院感防控流程,开展各个区域的消杀工作,再次切断可能存在的传染源。
“医院里一定要有清洁区,在这个区域,是安全的,可以放心的。”黄晓波说,如果整个医院污染区域不明朗,不知道哪块是干净的,就像和不知道和自己同桌吃饭的人,是不是携带着危险的病毒,会增大感染几率。最大的恐惧,来自未知的感染风险。“人又不能随时紧绷着,需要一个像家的港湾一样让人放松的安全区。”
治病救人、缓解患者的病痛,是每一个医护人员共同的心愿和目标。客观事实是,来自全川多家医院的医护团队,工作流程可能不一,病历书写要求不一,一开始,需要磨合和适应。
经过一周的努力,现在医疗队建立了高效的工作机制,分组开展工作,已经可以实现严格执行三级医生查房制度,医疗队高年资医生担任科室的医疗负责人。“医院原来的主任分管行政工作,医疗队的主任分管业务工作,抓医疗质量。”黄晓波说,救治工作开始有条不紊。
面对病人:
有人乐观有人抱怨,对离去者总心有不甘
这两天,黄晓波一直在想办法,联系申请到一台ECMO(体外膜肺氧合),一个抢救了3天的40岁女性危重患者急需,“我今天去查房的时候,我给她说,我一定要把她抢救过来,抢救不过来我真的……”黄晓波说,“她还年轻,才40岁。”
目前,四川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负责的患者中,人数最多的,集中在60岁到65岁,年龄最大的75岁。“江汉区是武汉的老城区,居民小区比较多,老年人也多。”
让人看到希望的是,2月1日,70岁的鲁大爷成功地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明天(2日)能转2个,有个39岁的小伙子。”
一周的相处,黄晓波已经能喊出大部分患者的名字,62岁的老范,在黄晓波眼里,是“可爱”的。“去查房,他给我说,‘医生,你喊我趴着,我今天自己都趴了3个小时。’”说到这里,黄晓波的语气难得的轻松了一下子。
“病毒性感染造成肺炎,特别是背段的炎性症状,导致肺不张。”黄晓波说,肺不张,肺部的血流、通气就不正常,趴着,在医学上叫做俯卧位通气,有利于改变肺部的血氧通气比例。“这个经验我们觉得可以推广下,(病人)不要平躺,90度侧卧,或者趴着1小时,再间隔1小时。”
目前,新型冠状病毒的溯源和致病机制尚不明确,也没有针对这种病毒的特效药。“我们所做的治疗,都是支持性治疗。”黄晓波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疾病有自限性,疾病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能自动停止,并逐渐恢复痊愈,这就需要患者自身的免疫能力,以及治疗手段干预,在病毒全面摧垮、造成多器官衰竭前,让患者度过最艰难的时间,然后好起来。
之所以觉得老范是个“可爱”的病人,黄晓波说,在强大的病毒面前,越是乐观、开朗、豁达的患者,越容易被抢救回来,而成天抱怨、哼哼唧唧甚至不配合治疗的患者,希望越小。“(患者)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叹气,实际上在耗费身体的氧气啊,你身体都耗费得差不多了,怎么去跟病毒打仗?”
病房里,也有不幸离去的患者。“心中有千般不甘。”黄晓波痛心地说,越是面对烈性传染病,医生无能为力的无奈越是强烈,医生不是神,医疗技术有局限。在重症监护室工作多年,见惯生死,黄晓波仍然无法摆脱,站在病床前,看着生命从指缝间溜走,总有怎么也抓不住的痛心感。
有恐惧更有感动:
我们站在这里,就是大义
有没有医护人员怕过?有。
面对现实情况未知的武汉,面对肆虐的病毒,面对人心惶惶,“恐惧,是人的正常情绪,医护人员也不会例外。”黄晓波说,怎么做防护,怎么上战场,这些问题,在来的路上,在医护人员的心里,翻来覆去倒腾过很多遍。
就在前两天,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本院的一位年轻医生病情严重,进行了插管治疗,关切心急的同院医生误传成人已经去世,“当即几个科室的主任就大哭。”黄晓波说,在严峻的形势下,又是在异乡,医护人员要承担的不仅仅是诊疗工作,还要面对同一战壕的战友离开的噩耗,“这种情绪的波动影响很大。”
但让他感动的片段很多。
杨琴是四川省人民医院SICU的护士长,在武汉,她也是护理分队的小组长。小组里有多家医疗单位的护理人员,来自感染科、老年科、外科ICU不同科室,“五湖四海”,班怎么排,护理工作怎么做,几十人怎么揉成一条心?“老资历的护士带新,ICU的护士带非ICU的,护理工作自己依然上。”
重症医学科的主治医师吴娅秋刚到的时候胆子有点小,黄晓波亲自带着她给病人治疗。“戴着两层橡胶手套防护,满手都过敏了,没吭一声。”
呼吸科的陈庆主任,50岁左右,主动揽过8楼普通呼吸科病房的任务,带着其他7个医护,管理得井井有条。“这是担当。”
护士吴焰宇,刚到武汉第二天开始拉肚子,“没事,能坚持。”
1月29日晚上11点半,四川省人民医院老年呼吸科护师杨璠敲开了省人民医院援鄂医疗队临时党支部书记黄晓波的寝室门,“递过来一份入党申请书,我看了,手写的,一页半,(字迹)工工整整,情真意切。”黄晓波说。而在抵达武汉的第二天,1月26日,省医院急诊科(急救中心)护师李琼就提交了入党申请书。
实际上,二级到三级的严密防护,不仅仅是认不出站在面前的人。从头到脚,从眼口鼻,到皮肤和黏膜,都包裹在厚重的防护下,“脚下都是三层。”至少4个小时的轮值,脱下防护服、取下口罩、面屏,每个人都是标准的压痕脸。”鼻子上两道,下班两道,几个小时都不会消。
而病房里的病人,除了呼吸困难等症状,大部分都是清醒的,被子掉了,要喝水,要翻身,要吃东西,这些护理工作,比正常情况下ICU工作强度高出3倍以上。
刚刚从美国完成一年研修的贺丽宏医生,回国3天,再次离开久别的儿子和丈夫,主动请缨到武汉,主动值守第一个夜班。
省医院应急办主任李刚,则是整个医疗队大家庭的“家长”,管后勤,筹集物资,还要时刻关注察觉队员的思想动态,以及后方家属的沟通,像个知心大哥。
“他们来了,无畏生死,站到了病人面前,把这件事做下来了,这就是大义。”黄晓波说,他们来了,切切实实地做着这些事,让当地的医护人员可以轮休,可以喘口气。
黄晓波说,这些可亲可敬的战友,这段在特殊时期结下的友谊,是值得一生珍藏的。现在,他的初级“目标”,是把每个戴着口罩的战友,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
红星新闻记者于遵素图据受访者
编辑潘莉